在先秦儒家那里,君臣之類的關(guān)系,并非鼓吹不平等,而是強調(diào)不同的人在不同的位置上要各盡職分或本分。尤其在孟子那里,君臣關(guān)系更急轉(zhuǎn)直下為人格意義上的對等。試問,在君主面前,孔孟二儒,何奴才之有?
“社稷亦為民而立”作者:邵建(南京曉莊學院教授)《孔子》上映,引來對孔子的熱議。朋友應(yīng)約寫過評論,電話聊及時,彼此有差異。于是建議我看電影,也寫下自己的看法。不過,看《孔子》不若看孔子,《論語》可以讀,電影就不必了。去年暑假,也的確把以前翻過的《論語》通讀一過,所謂“讀新書不如溫舊業(yè)”,盡管未必常溫。半年過去,我猶記當時讀書的感覺,如借用太史公語:“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和朋友通電話時涉及這樣一個問題,為何歷代帝王總是尊孔?朋友自有他的解釋,我很認同;但尊孔原因非一,在我看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孔子即儒家學說中的民本主義。當然,如果細繹,孔子本人“人本”傾向大于“民本”,孔子更關(guān)心的是教人如何成仁,當然不是后來蔣中正意義上的“不成功便成仁”。成仁不是教人死,而是教人活,并且是如何活。由孔及孟,儒家的“民本”傾向方才格外突出。我以為,歷代帝王之所以看上孔子,便是先秦原始儒家中的民本主義可以為我所用。
也許,這就是孔門不幸。到了20世紀,孔子成了靶子,批孔成了潮流。批孔的始作俑者,便是新文化運動中的《新青年》。自《新青年》始,一個世紀的批孔,往往是和反封建、反專制聯(lián)系起來:“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jié)、舊倫理、舊政治!笨捉滩坏珵榕f政治背黑鍋,而且“為了倡導(dǎo)民主,我們必須反對儒學”,在新文化那里,儒學更直接成了民主的對立面。
帝王專制要利用儒學撐門面,那么,專制政治的賬是否應(yīng)該算在儒學的頭上?儒學本身在先秦諸子中是最不專制的一個,至少法家學說要比儒家更專制,而且也是它直接促成了以秦王朝為開端的兩千多年的皇權(quán)專制!缎虑嗄辍贩磳V撇慌ǘ澹荒懿徽f是認知之誤,它進入了歷代(包括當時)統(tǒng)治者崇儒表象的誤區(qū)。先秦儒家立足“民本”自不待言,法家學說卻是反其道而行之的“君本”。韓非說得清楚:“法者,王之本也”,君王制定法則,原本就是用來統(tǒng)馭下民的。歷代統(tǒng)治者深得法家之真諦,但標舉的卻是儒家,何也?欺人耳目也。儒表法里,是歷代帝王的統(tǒng)治訣。任何統(tǒng)治首先都必須樹立其統(tǒng)治的合法性,偏偏法家難以解決這個問題,而它恰恰又是儒家在政治上的用力。孟子曰:“得乎丘民而為天子”,故,歷代帝王以儒為表或標榜于儒,不過是為自己的權(quán)力正名。至于統(tǒng)治者利用孔儒“必也正名乎”,且不得不利用,這非但不能構(gòu)成儒家的罪過,反而昭示了它本身的正面性。盡管統(tǒng)治者的崇儒可以是欺騙的,但儒家的民本思想又何欺之有?結(jié)果,《新青年》只顧揪著專制欺騙的外衣,卻溜掉了專制不欺騙的身子。
更離奇的是,《新青年》居然可以把具有民本思想的儒學與民主對立,豈不知一筆寫不出兩個民。固然,民本非民主,但,此民亦彼民。一個學說既以民和民本為旨歸,即使它可能非民主,但也絕不會反民主。何況從民本到民主,有一種內(nèi)在邏輯貫通,并非遙不可及,我們似乎只能說“雖不中,亦不遠矣”。進而言,在我個人的閱讀中,至少我自己確實從原始儒家那里感受到原始民主的胚芽,像向為我們所詬病的宋儒,也即我們常說的孔教或孔家店,其中亦有古代民主的闡釋空間。朱熹在集注孟子時,針對孟子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很清楚地表述為“社稷亦為民而立”。請問,在國家建構(gòu)的理念上,在君、民與社稷的價值排序中,這是民主還是君主?我們固不必把古代民主與來自西方的現(xiàn)代民主等同劃一,更不必以古代民主抵擋現(xiàn)代民主,但又何至于把帶有民本乃至民主意味的儒家作為現(xiàn)代民主的死敵?頗富歷史意味的是,20世紀90年代,那些被稱為“四小龍”的國家與地區(qū),既憲政又民主,但它們不但不反儒,反而崇儒。相反,按照《新青年》以徹底反儒的邏輯追求民主,是否追求到,那也只有讓我們已經(jīng)都看見的歷史來回答了。
不看《孔子》談孔子,我之所以抓住新文化運動不放,蓋在那是一個世紀的反儒源頭,直到今天仍流弊未肅、框架依舊。當然,孔學不是沒有它的缺陷,不是沒有它的消極面,比如權(quán)力者可以借它打德治牌并用以拒斥法治。但,正如不用像《新青年》對它全盤否定一樣,我今天亦無意對其全盤肯定。就儒學的豐富性而言,全盤的方式是可怕的,分析的態(tài)度則為其必要。我個人恰恰是基于自己的分析,覺得儒學在主體上不但可取,而且可佩;所以,我個人愿意在此表示,我很尊敬它。
附:就《社稷亦為民而立》答南都網(wǎng)友作者:邵建(南京曉莊學院教授)《社稷亦為民而立》發(fā)出后,南都網(wǎng)友有對我的批評(抑或罵)。比如第一條就指責我“你今天就是垃圾,你骨子里是個奴才,你到今天還在宣揚這套垃圾,說明你內(nèi)心已經(jīng)爛透了”。我不明白,今人何以對孔儒如此怨恨,以致我為儒家的正面性說了些話,就被視為垃圾。我當然理解,網(wǎng)友對孔儒的恨來自對專制的恨,但,孔儒和專制不是因果。尤其20世紀所形成的現(xiàn)代專制,更源自外而非源自儒。假如我們對現(xiàn)實不滿,卻拿古人(儒家)出氣,更把責任一股腦推到古人身上,這,足以說明我們自己的無能。
從跟帖來看,視儒家為垃圾,大都因為孔子的君臣父子等級制:“儒家學說核心是禮制,就是用各種華美禮儀說教包裝奴才式道德,方便維持舊有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式的等級社會穩(wěn)定!边@條跟帖,有知識上的問題存在。且不說我讀孔子,只看到孔子教人如何做人,甚至是如何做君子,并沒有看到一字一句教人如何做奴才。至于說到歷為人所詬病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需要具體分析,不能囫圇。這里有兩個君臣父子,前一個君臣父子,在孔子時代是一種已然的秩序,并非為孔子所創(chuàng)立。后一個君臣父子,不過是強調(diào)君要像君,臣要像臣,即君仁臣忠。很顯然,對這個既定的秩序來說,孔子表述的落點在后不在前。并且,君臣作為一種對待關(guān)系,并非僅僅是君君臣臣;如果君不君,其關(guān)系則反轉(zhuǎn)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之視君如寇讎”(孟子)。由此可見,在先秦儒家那里,君臣之類的關(guān)系,并非鼓吹不平等,而是強調(diào)不同的人在不同的位置上要各盡職分或本分。尤其在孟子那里,君臣關(guān)系更急轉(zhuǎn)直下為人格意義上的對等。試問,在君主面前,孔孟二儒,何奴才之有?
就先秦君臣父子等級制言,突出強調(diào)其不平等的也是法家而非儒家。如商鞅:“古者未有君臣上下之時,民亂而不治。是以圣人列貴賤、制爵位、立名號,以別君臣之義也。”在法家的“君臣之義”中,不會有儒家的“臣之視君如寇讎”。要說奴才,也只有在法家及法家所支撐的皇權(quán)專制的環(huán)境中更容易產(chǎn)生;相反,一個人孔孟讀得越多,他離奴才的距離就越遠。當然,我不是一意回護儒家。儒家尤其到后來,的確也有等級制。但,等級是否就意味著不平等,至少這是兩個不同質(zhì)的問題。人類社會自其產(chǎn)生,永遠是分為不同等級的,現(xiàn)代民主社會也不例外(社會分工就把白領(lǐng)和藍領(lǐng)分成不同的等級)。所謂平等,正是針對不同的社會等級而言,即在不同的等級之間,如何做到公平(而非把人的不同等級拉平)。按照現(xiàn)代社會的要求,人的平等只能是法律平等。以此返觀先秦,儒家頂著“禮制”的名頭,好像最不平等;法家頂著“法制”的字樣,好像與現(xiàn)代更靠近。其實,情形恰恰相反。
這是另一位網(wǎng)友的跟帖:“孔子思想最害人!中國之所以走不了法制社會這條路,就是因為這個孔老頭……”遏制中國法制的因素,如果可以追溯傳統(tǒng),那也是法而不是儒。先秦儒家中有否法治的因素,如果我們不苛求古人,可以讀讀孟子的《盡心上》。這里我沒有篇幅,不遑展開。但必須指出的是,法家的法和現(xiàn)代的法,因其能指相同,頗誤導(dǎo)了一部分人,甚至是早年的胡適和不諳中國的哈耶克。法家固然主張法制,但,正如商鞅所言:“民,眾而奸邪生,故,立法制為度量以禁之”。法制所以制民,這是法家立法的初衷(與儒家的以民為本正相反);故商鞅毫不掩飾地說:法者,“帝王之具也”。它不但與現(xiàn)代以保障權(quán)利為目的的法治頂針,而且中國歷代統(tǒng)治者的頭腦里無不充斥著揮之不去的法家意識。因此,我想提醒這位網(wǎng)友,中國法治之難,難在秦始皇而不在孔夫子。
我不是一個復(fù)古主義者,只是在個人乃至私人意義上的一個孔子尊敬者(至少這是我的權(quán)利)。我反感當年《新青年》整體反對傳統(tǒng)文化或儒文化的態(tài)度,那是典型的非古即今的二元對立思維;而且容不得不同意見,不合即罵(請看它對文化保守主義的態(tài)度)。它不但開了一個世紀反孔反儒的頭,同時更開了一個世紀不良文化風氣的頭。我在上一篇文章中說:五四新文化的問題“直到今天仍流弊未肅、框架依舊”。恕我直率,我看到的某些跟帖,正印證了我的判斷。我當然不在乎別人罵我什么奴才和垃圾,但我很為罵人者惜,更為這百年歷史惜。因為,無論在文化態(tài)度、文化思維還是文化方式上,我們今天的某些文化習慣,與90年前的那個文化現(xiàn)象,實在太像了。
(本文來源:南方都市報 作者:邵建)
[
本帖最后由 不才 于 2010/2/20 15:09 編輯 zxtf.net.cn/h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