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耀杰
京師大學(xué)堂,
北京大學(xué)的前身,創(chuàng)辦于1898年。1927年8月6日,北洋軍政府陸海軍大元帥的張作霖, 下令將北京的國立九校合并成為“京師大學(xué)”,各校為此紛紛展開武裝護校運動。
孔子說學(xué)而優(yōu)則仕是有道理的。官員具備一定的專業(yè)知識,對于管理工作來說當然是有好處的。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知識分子也必須具有獨立精神才能完成知識分子的使命。余英時先生的《儒家倫理與商業(yè)精神》講述了知識分子保持獨立的古代例子。周作人作為現(xiàn)代作家被做官的思想所縛,認為人人都想做官,甚至不惜賣身投靠汪精衛(wèi),實在是不值得同情。
由趨新而復(fù)古的周作人,歸根到底依然是一個與胡適所提倡的以人為本、自我健全、以身作則、挺身負責(zé)、與人為善、寬容和諧的“健全的個人主義”人生觀格格不入的舊式文人;在他的眼里,前輩同鄉(xiāng)蔡元培、湯壽潛的不居功、不戀權(quán)的高風(fēng)亮節(jié),反而變成了沽名釣譽、名利雙收的“善于做官”。
教授們公開處于敵對狀態(tài)
1929年1月5日,周作人在致江紹原信中寫道:“北平學(xué)潮究不知原因何在……唯反李而不反蔡乃一奇,或者蔡公更善于作官可用為說明……”
這里所謂的“北平學(xué)潮”說來話長。1927年8月6日,時任北洋軍政府陸海軍大元帥的張作霖,下令將北京的國立九校合并成為“京師大學(xué)”,任命教育總長劉哲兼任校長。各校為此紛紛展開武裝護校運動,一直堅持到張作霖于1928年6月2日被國民黨方面的北伐軍趕出北京。
1928年6月8日,在由譚延闿主持的南京國民政府第70次委員會議上,時任大學(xué)院長即教育部長的前北大校長蔡元培,呈交提案稱:“查北京大學(xué)在教育經(jīng)過中有悠久之歷史,上年北京教育部并入師范、農(nóng)、工、醫(yī)、法、政、藝術(shù)等科,用女子師范大學(xué)、女子大學(xué),名曰京師大學(xué),F(xiàn)在國府定都南京,北方京師之名,絕對不能沿用,擬請明令京師大學(xué)改為北京大學(xué),并請任命校長,以專責(zé)成。其內(nèi)部組織,統(tǒng)由新校長擬具辦法,呈由職院核定,籍謀整頓,而促進行!
但是,蔡元培的這項提案并沒有獲得通過,取而代之的是易培基提議的京師大學(xué)改名為中華大學(xué),任命蔡元培為校長,未到任前以李石曾署理。
6月19日,蔡元培在國民政府第73次委員會議上提請辭去中華大學(xué)校長兼職,由李石曾接任。
9月21日,國民政府第96次委員會議,通過大學(xué)院提交的北平大學(xué)區(qū)組織大綱,并改中華大學(xué)為北平大學(xué)。
10月5日,國民政府第99次委員會議批準蔡元培辭去大學(xué)院長兼代司法部長職務(wù),由蔣夢麟繼任大學(xué)院長。
前北京大學(xué)的部分師生,對于北平大學(xué)的設(shè)置以及由李石曾出任校長表示反對,并且再次發(fā)起武裝護校運動。周作人所謂的“反李而不反蔡”就是由此而來。
自從1925年卷入北京女子師范大學(xué)學(xué)潮以來,號稱“某籍某系”的浙江籍北京大學(xué)國文系教員馬幼漁、馬廉兄弟,沈士遠、沈尹默、沈兼士兄弟,魯迅、周作人兄弟,以及馬敘倫、錢玄同、朱希祖等人,一直站在號稱是“法日派”的國民黨元老李石曾、吳稚暉、易培基、顧孟余等人一邊;與以遠在歐洲的蔡元培為精神領(lǐng)袖的蔣夢麟、胡適、石瑛、王世杰、周鯁生、陳源、丁西林、李四光等“英美派”及“現(xiàn)代評論派”成員,公開處于敵對狀態(tài)。1928年7月15日,周作人在致江紹原信中,所表明的就是這樣的黨派立場:“北京已改為‘北平’,但此外無甚改變……聞李石公明日可抵上海,李玄公于昨日到北平了,想‘中華大學(xué)’可以漸漸組織起來,唯現(xiàn)代派諸‘君子’似因此有點灰心,無再來平重張旗鼓之勢,確否待證!
一個問號表達的強烈不滿
“李石公”就是被任命為國立中華大學(xué)校長的李石曾,“李玄公”就是李石曾的侄子和易培基的女婿李玄伯(宗侗)。周作人在這封書信的正文之后,還以幸災(zāi)樂禍的心情特別介紹了“現(xiàn)代評論派”的內(nèi)部分歧:“日前看見外交部張參事歆海,他對于胡適之陳西瀅諸公稍致不敬。”
同年11月30日,周作人在致江紹原信中憤然寫道:“前日北大‘武力護!蛩樵S多東西,學(xué)生會又發(fā)可笑的電報,自稱‘重傷多人’,以撒誑為能事,此輩以重打趙家樓自豪,其實乃五四精神之敗類,北大前途因此未可樂觀。他們反李而擁蔣,不知政治上蔡、李本是一派,北平大學(xué)辦法亦系蔡在任所時所定,蔡固系五四之首魁(?),但現(xiàn)在又已提議停止青運,不知何以如此為學(xué)生看中也?聞北大護校一派人對于所謂語絲‘派’猛進派均欲打倒,唯現(xiàn)代派可以擁護,此雖亦是流言,或不無幾分真實!
周作人在“五四之首魁”后面專門加上一個問號,所要表達的正是他對于同鄉(xiāng)前輩蔡元培的強烈不滿和堅決否定。
1929年1月22日,正在南京請愿的北大學(xué)生會代表趙子懋、李辛之,與蔡元培、吳稚暉達成一項妥協(xié)方案:北大改為北平大學(xué),由陳大齊出任院長。3月8日,江紹原在致周作人信中說:“‘大齋’公回北大,亦佳。否則我以為此席應(yīng)由先生擔任!
6月22日,北大學(xué)生通電全國,自動恢復(fù)北京大學(xué)名稱。7月20日,周作人在致江紹原信中表示說:“北大將獨立,校長則以蔡太史呼聲為高,唯不佞甚反對,其理由告知川島,今不贅。我想最好還是請百年續(xù)辦,而令其辭去考試院的官……北大師生至今尚迷信蔡公,甚奇。至于不佞則反蔡而不擁李。近來很想不做教員,只苦于無官可做,不然的確想改行也。”
在此后的歲月里,周作人始終沒有在中國政府的官僚體系中謀到自己想要的官職。等到日本侵略軍占領(lǐng)北平之后,他先后出任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館長、華北政務(wù)委員會常務(wù)委員、華北教育總署督辦,以及由汪精衛(wèi)任主席的國民政府委員之類的官職。由于他實在不具備做官從政的實際操作能力,反而被入門弟子沈啟無等人包圍玩弄,于是便出現(xiàn)了1944年3月15日的《破門聲明》:“沈揚即沈啟無,系鄙人舊日受業(yè)弟子,相從有年。近來言動不遜,肆行攻擊。應(yīng)即聲明破門,斷絕一切公私關(guān)系。詳細事情如有必要再行發(fā)表。”
頻頻辭職是沽名釣譽嗎
盡管如此,并不“善于作官”的周作人卻偏偏官迷心竅,對于自己所出任的上述官職十分認真,以至于在母親魯瑞于1943年4月22日去世之后,專門在《先母行述》中寫道:“先母……今年二月因
肺炎轉(zhuǎn)而為心臟衰弱,勢甚危殆。以笹間醫(yī)師之力,始轉(zhuǎn)危為安。作人蒙國民政府選任為委員,當赴首都謁主席,見先母飲食如常,乃稟命出發(fā)……”
關(guān)于蔡元培的“善于作官”,周作人并沒有給出具體說明。在《知堂回想錄》的《望越篇》中,他倒是談到了另一位前輩同鄉(xiāng)湯壽潛的“善于做官”:
“這人最是滑頭,善于做官,有一個時候蔣觀云批評他最妙,他說,蟄仙的手段很高,他高談闊論一頓,人家請他出來,便竭力推辭,說我不干。及至把他擱下了,他又來撈一下子。再請他來,仍說不干。但是下回仍是這樣撈法,卻把地位逐漸地提高了!
與此相印證,著名外交家汪大燮在寫給同族兄弟汪康年的書信中,并沒有指責(zé)湯壽潛的“善于做官”,而是嘲笑他善于沽名釣譽:“蟄仙為人,原足欽佩,唯此事恐其干譽之心太重,……蟄仙本是捧名教二字做招牌者,凡用此招牌之店,大約總是半真半假、半通不通。但招牌捧得牢,便算是‘要好’,只得恭維他!
湯壽潛(1856-1917),字蜇先,又寫作蟄仙,浙江蕭山人。1892年參加科舉考試,中第十名貢生,殿試二甲賜進士出身,授翰林院庶吉士。次年在國史館任協(xié)修。1894年庶吉士期滿,以知縣銜歸部銓選,授安徽青陽知縣。到任三月余,以父母年邁為由辭職回鄉(xiāng)。隨后受聘為金華麗正書院山長,開始從事教育事業(yè)。
1901年,鄭孝胥推薦湯壽潛任職漢冶萍鐵廠及南洋公學(xué),他辭而不就。1902年,他與張謇在通州創(chuàng)辦中國最早的師范學(xué)校。1903年,清政府任命他為北京大學(xué)的前身京師大學(xué)堂總教習(xí),他沒有到任。1904年,清政府鑒于湯壽潛兩次上書朝廷,力陳鹽政時弊,特別任命他為直接掌握江浙等地錢袋子的兩淮鹽運使,他依然辭不赴任。1905年2月至3月,湯壽潛與張元濟、夏曾佑等人發(fā)動旅滬浙江同鄉(xiāng),倡議集股自辦全浙鐵路。為了抵制英國侵奪蘇(滬)、杭、甬鐵路修筑權(quán),他與張謇聯(lián)手發(fā)動“集民股、保路權(quán)”的愛國運動。8月,經(jīng)浙江股東推薦,湯壽潛被清政府授予四品京卿,總理全浙鐵路。在此期間,他布衣芒鞋,備嘗艱苦。短短3年時間,杭州至楓涇的160多公里鐵路及沿線114座路橋、14處涵洞、113處水管全部建成,確保了滬杭鐵路于1909年8月13日如期接軌通車。作為獎勵,清政府任命湯壽潛為云南按察使,他于10月、11月三次上奏辭職。同年11月,清政府改授他為江西提學(xué)使,他仍然是堅辭不受。
在此期間,湯壽潛還于1906年與張謇、鄭孝胥等人,聯(lián)合江、浙、閩紳商200余人,成立“預(yù)備立憲公會”,任副會長,以“發(fā)憤為學(xué)、合群進化”為宗旨,敦促清廷早日立憲。1911年11月,湯壽潛出任辛亥革命之后的第一任浙江都督。因為被孫中山任命為中華民國第一任交通總長,他于1912年1月15日辭去都督,卻沒有就任交通總長。
蔡元培真可以做領(lǐng)袖
湯壽潛在經(jīng)營浙江鐵路時,經(jīng)手的金錢不計其數(shù),但他兩袖清風(fēng),甚至擔任總理之職而不支薪水,律己之嚴近于苛刻。1914年,北京政府將滬杭鐵路收歸國有,為補償湯壽潛在修建浙路過程中有四年多時間不支薪水,特贈20萬大洋。湯壽潛去世以后,他的兒子謹遵父訓(xùn),將這筆錢悉數(shù)捐贈給浙江省教育會,后被用于建造浙江圖書館。1917年6月6日,湯壽潛病逝于蕭山家中,他的遺言恰好回應(yīng)了汪大燮的“干譽”指責(zé):“競利固屬小人,貪名亦非佳士。”
事實上,無論是“競利”還是“貪名”,只要不傷害別人的正當權(quán)利、不侵犯國家及社會的公共利益,或者說是不違背成文與不成文的法律準則,都是無可厚非甚至于是值得提倡的正當行為。湯壽潛用“小人”之類的道德罪名來否定抹黑“競利”與“貪名”,反而坐實了他自己作為中國傳統(tǒng)的舊式文人“存天理,滅人欲”式的“名教”心理。
同樣是談?wù)摬淘嗟摹吧朴谧龉佟保恢碧岢⑶覉猿帧敖∪膫人主義”的現(xiàn)代價值觀的胡適,所給出的卻是與周作人完全不同的另一種評價。
1935年7月26日,胡適在致羅隆基信中,把蔡元培既自我健全又與人為善、既挺身負責(zé)又兼容并包的不居功、不戀權(quán)的精神境界,與掌握最高權(quán)力的蔣介石進行比較:
“依我的觀察,蔣先生是一個天才,氣度也很廣闊,但微嫌近于細碎,終不能‘小事糊涂’。我與蔡孑民先生共事多年,覺得蔡先生有一種長處,可以補蔣先生之不足。蔡先生能充分信用他手下的人,每委人一事,他即付以全權(quán),不再過問,遇有困難時,他卻挺身負其全責(zé),若有成功,他每嘖嘖歸功于主任的人,然而外人每歸功于他老人家。因此,人每樂為之用,又樂為盡力。跡近于無為,而實則盡人之才,此是做領(lǐng)袖的絕大本領(lǐng)。”
1940年3月6日,胡適在駐美國大使任上得知蔡元培去世,他與前北大同事周鯁生一起給出了蓋棺定論:“蔡公是真能做領(lǐng)袖的。他自己的學(xué)問上的成績,思想上的地位,都不算高。但他能充分用人,他用人的成績都可算是他的成績!
與胡適、蔡元培等人所表現(xiàn)出的以人為本、自我健全、以身作則、挺身負責(zé)、與人為善、寬容和諧的“健全的個人主義”的精神境界相比較;晚年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的《望越篇》中,所表現(xiàn)出的依然是他在1912年執(zhí)筆寫作的另一篇文言文《望越篇》“雖然不是漆黑一團的人生觀,總之是對于前途不大樂觀”的“定命論一派”的精神境界;或者說是中國傳統(tǒng)的舊式文人因為找不到精神出路而心理黑暗以至于以己度人、否定一切的趣味低下的精神境界。
來源:時代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