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我都在困惑。我本想引導大家更關注食品安全問題,卻演變成大家關注我。這絕不是我的初衷。我還憂慮這件事會不會影響河南人的形象,會不會影響通許縣的主要經(jīng)濟?那里畢竟是河南主要生豬基地,可不能將這一行業(yè)搞死”
“我會繼續(xù)追查通許縣販賣病死
豬肉這件事?h政府不要以為對外公布,抓了7個涉案人員、免了3個鎮(zhèn)的畜牧站長職務就能蒙混過去!河南省要有個說法,鄭州防疫監(jiān)管也要負責。沒有責任追究,光作處理,那就是忽悠!”
3月18日晚,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教授史璞在財大文北校區(qū)對面一餐館內(nèi),干嚼著肉夾饃,重申他之前的論調(diào)——“3·15”當天,他靜坐在鄭州的鬧市區(qū)紫荊山廣場,身穿對襟黑衣,頭縛白布,上書“抗議絕食,食品不安全政府瀆職”。
“先禮后兵,逐步升級”
一切源于3月9日!耙言诤幽细黝惷襟w作點評二十多年”的史璞,被河南電視臺請去,為8套節(jié)目《百姓“315”:病死豬肉“還魂記”》作點評?催^原片,他直呼是“內(nèi)心屈指可數(shù)的一次震撼”。
鏡頭里,“病死的豬身布滿現(xiàn)場,切好一塊塊地堆在地面”,“黑乎乎的一坨坨是病豬的內(nèi)臟”,“最過分的一張圖片,因為太大不能截屏放到微博上。那是病死豬埋進地里一個月后,被人挖出來,剔除腐爛部分,分解流入鄭州、開封、延陵等市場!
“今天的點評,我將格外慎重。片子觸目驚心,但‘315’在即,又處兩會期間,還得考慮河南的整體形象!边M演播室前,他與場中人協(xié)商。待他出來后,一位年輕編輯問:能否把您批評政府的那段話去掉?
當晚,他一邊截屏一邊看節(jié)目時發(fā)現(xiàn),他的點評豈止去掉一段,“整條沒上。反而結(jié)尾安上政府對這塊如何地重視!
“不法養(yǎng)豬戶為錢喪盡天良!不法中間商喪盡天良!不法政府防疫員知法執(zhí)法犯法,受賄瀆職犯罪!地方黨政不作為、縱容病死豬肉產(chǎn)業(yè)鏈非法暴利!”一小時后,他將點評上至微博,還@官方的“鄭州發(fā)布”、“平安中原”、“平安鄭州”。
“我一向是先禮后兵,逐步升級。”史璞說自己的“斗爭策略”。
3月10日,他發(fā)微博稱:“鄭州市應表揚河南電視臺的有關記者,幫助鄭州市食品監(jiān)管。呼吁盧展工書記嚴厲查處,勒令通許四大班子的主要領導引咎辭職!”
3月11日,他在微博上簡列“食品不安全”的5條主因,條條質(zhì)疑政府的監(jiān)管缺失,“懲治力度小,縱容違法經(jīng)營”。
3月12日,他再次在微博上@“鄭州發(fā)布”、“平安鄭州”、“平安中原”,建言獻策三條。后在微博上致信“中共河南省委、省政府及盧展工書記、郭庚茂省長”,加強此前的呼吁。
下午5點多鐘,一位關系疏遠的行政老師打來電話。他向史璞透露,有一戰(zhàn)友現(xiàn)在開封市委任職,得知史對食品安全不滿,在網(wǎng)上發(fā)表意見,想通過他來作溝通。
晚上聚餐,史璞又收到過去一位“鄭姓女生”的電話。“這孩子上本科時,我教過她。她考到江西讀研時,我輔導過她。晚上回家后,她在電話中央求我,能不能別再摻和這件事,因為她的父親就是通許縣畜牧局局長!
13日,女生還在給他發(fā)短信,“……您永遠是我尊敬的老師,我喜歡聽您的課,很佩服您,更敬佩您的為人。但是這件事發(fā)生之后,處在我個人的角度來看,一方面是公眾的利益,一方面是我的父親的安危,我很痛苦,也很為難,希望這件事情能得到妥善處理,同時也能讓我父親不受處分!
“孩子的心情,我能理解。但這件事不單關乎她與她父親,還關系到社會公眾利益,關系到我的價值理念,我不能退讓。”他默然按下手機。
論及史璞的價值理念,他的老同事,現(xiàn)任河南財大研究院副院長朱新濤含蓄指出,這與他90年代初生活發(fā)生一系列變故不無關系。
“我有幸在 1989 年遭遇我任教的河南某學院以莫須有的罪名給我開除公職留校察看和發(fā) 40% 工資的 “懲罰”, 令我停課并在系資料室勞動改造:打開水,掃地,收發(fā)信件……,迫使離婚……”——2003年,史璞曾在所著《管理咨詢:理論、方法與實務》的后記中隱晦提及。
“不!我的人生軌跡確實從那時轉(zhuǎn)變,但我的心態(tài)從未改變。”史璞矢口否認。
事實是,從1984年由石油大學管理系調(diào)到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任助教起,他的行事風格,始終在不足300畝的校園里傳播不休。
90年代中期,學校分房,趁時任校長吳鐵軍不在,他掄起鐵錘,一舉砸開校長辦公室,爾后又砸爛其桌上玻璃。據(jù)說,連書記辦公室也未能幸免。為此,校長室門前一度專設保安。
而史璞言之鑿鑿,這批分房理應有他,是學校對他受屈的補償,可名單上卻未見他的名字,校方也終不給合理解釋。
“他敢做呀!他還揚言手里攢著校領導及其家屬不按章辦事、占用分房的證據(jù)。”朱新濤睜大雙眼。結(jié)果,除賠償玻璃費用,史璞不僅分到住房,“校領導也不敢拿他如何”。
吳鐵軍離任后,史璞又與接任的校長徐興恩鬧翻。只因他不服“院辦公室都安有空調(diào),教室卻連臺電扇都沒有”。
諸多傳聞里,還有史璞因索要發(fā)票不成,不惜將鄭州臺資企業(yè)、丹尼斯購物中心訴諸電視媒體,哪怕該中心管理者是他的好友;去年,他因上課時受隔壁班級干擾,大為光火,被學生投訴發(fā)生肢體沖突……
政府知錯不改,教授絕食抗議
“時間方面選擇了“315”消費者權(quán)益保護日,地點方面選擇了鄰近省委省政府的公共廣場,視覺方面選擇了頭纏白布條這種有些悲壯氣氛的方式,又以絕食抗議來擴大影響。非常明顯,一切都經(jīng)過了精心策劃。”作者婁獻忠在某文中的分析,點到了史璞的心坎上。
3月13日,史璞在微博上明示孤注一擲的前題——“如果河南省委省政府、鄭州市委市政府或開封市委市政府對開封通許縣病死豬肉流向市場問題無所作為,沒有公開表態(tài)。”至于宣言后的“遺言”,他坦承,“不要當真,只為造勢!
第一個被勢頭驚動的是女學生父親,通許縣畜牧局鄭局長。當天上午,他致電史璞,約他與通許縣縣長一見!笆称钒踩谖覈瑥酿B(yǎng)到屠宰到流通到市場銷售是一個系統(tǒng)性問題。作為其中一環(huán)的負責人,他的為難我能感受到。”史璞說。
下午3點,在MBA辦公室里,通許縣副縣長張毅讓史璞感到“比較樸實”,“他口口聲聲給我匯報。先說這次通許縣出現(xiàn)的問題是例外,縣里正在整改。我打斷他,據(jù)我所知,通許縣的事在五六年前即有報料。見我反駁,他征求我的意見。我提出,第一,趕快公開在省級以上媒體道歉,爭取社會的接受。其次,趕快給上級領導寫檢查。第三,趕快采取有效整改措施!
他特意挑明此次靜坐的“4個關鍵詞”:315、食品安全、教授、絕食抗議,“如果有人敢抓我,后面再加一條,被抓!
副縣長聽后,“立即表示回去后,先把道歉信發(fā)在縣網(wǎng)站上,待領導班子研究一番,再將情況與我交流。”
那晚11時過后,史璞不見道歉信掛在通許縣門戶網(wǎng)站上。第二天上午,對方也無來電。“我知道,他們變了。”
“……14日上午,有人通過我的直接上司施壓,瞎眼了!……有種的給我1顆黑子彈,感謝你讓我做聞一多第二!”
“……下午,片警詢問我是不是明天要絕食。我答:明天上午9點,獨自1人,紫荊山毛主席像,絕食抗議!我不怕被抓,不怕(刑訴法)73條!”
史璞想起,14日下午5點多,與片警通話完不久,張副縣長來電,他又來學院,想再度相見!拔沂撬阑畈灰姟,爾后,凡學校來電、來人敲門,史璞一概不理。
對于他的執(zhí)著倔強,老友喬贏深有感觸,“他往往出于良好用心,指出對方身上存在的毛病。如果他說的是對的,別人知錯不改,他便會異常惱怒,寧肯采用偏激一點的手法,讓對方注意,惹來滿城風雨。他深知他處事上的短板,常稱自己是不能下海的,可這就是他的個性。”
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困惑
“3月15日早7點,我像往常一樣醒來。掐準我家到紫荊山廣場的時間,我翻出一塊皺巴巴的白布,裁好,熨平,然后下樓買粗筆!
“8:05分,我離開家。出門前,我可什么也沒吃。45分鐘后,我到達目的地,先環(huán)繞四周一圈,確定有無上訪人等。行動前,我計劃不能有任何偏差,遵循5條原則:第一,我不是上訪;第二,不能聚眾;第三,不涉及到游行;第四,不涉及與政府對抗;第五,不能影響周圍環(huán)境秩序。
“9點,上班高峰期剛過,我面向紫荊橋東,在毛澤東人像前的臺階坐下。不一會,那個鄭姓女生來了。好幾年不見,我一時都認不出她。她請求我別坐這兒,我說既然來了,你就別勸了。見說服不了我,她無奈離開。
“她走后,我前面又冒出一老頭。他喊起口號,我立馬攆他走,我的事跟你的事沒沾,你別瞎起哄。這時,由學校黨委副書記、宣傳部副部長,保衛(wèi)處一行十來個人也趕到,他們是校方臨時成立的‘維穩(wěn)’小組。MBA學院黨委書記王顥上前一拍我肩說,走吧走吧。我說,你沒看見旁邊有人拍照?萬一這時上傳網(wǎng)上,別人誤解我是被你們帶走的,反倒麻煩。不如你們都站在毛主席像背后,省得產(chǎn)生負作用。
“10點鐘,落雨紛紛。橋下行人匆匆,來往車輛川流不息,沒人在意我坐在里面干啥。面對空曠的雨地,我內(nèi)心蒙生一陣凄涼。我像一個電臺播音員,眼里不見觀眾,不知道在對誰說話。為之奮斗的事情真有效?雖說為大家吃飯的事,但好像跟我沒關系,這樣做到底值不值?過后,心漸漸靜了下來,我感覺自己像一顆小石子,盡管渺小,但投進水面,卻讓四周泛起漣漪甚至波浪。這就是我行動的意義。”餐館里,史璞平靜地講述。
那天上午,他不敢輕易挪動。中午,一個女人上前與他攀談,既而當他面高唱紅歌,他只得慌忙避開。有人勸他進食,校宣傳部副部長也說,你都五十多的人了,何必找罪受?還有六十多歲的姐姐,在電話里直哭。
“第二天,我問‘維穩(wěn)’的人,為什么當時不把我拉走?他們說,事先就沒想拉走我。14日,他們內(nèi)部曾開會。會上,沒有一人定性我這次做錯。他們只是害怕我會體力不支,導致出現(xiàn)新問題。”史璞微笑說。
下午3點來鐘,校工會主席的到來,讓他心里有底,“他來代表了關心,也是上面意思有變”,探明省委領導已作批示,他心說行動目的達到了,“本想待到晚上6點。但這時再不撤,就是我有問題!
16日清晨,史璞接到一個陌生女孩的電話。她告訴他,從北京五道口到清華園,她為他跑遍報亭,一氣買下二十多份報道他的報紙,快遞給他。手機這邊,他激動得哽咽難語,“你做了什么?你不就是往那兒坐了一下?可帶來的社會效應與回報,遠比付出的要多。這證明這個社會的基本良知還沒泯滅,就像大家睡到早上該醒了,忽有一鬧鐘將人喚起。”
在校車上,朱新濤聽到有人議論,史璞是做秀。他沒吭聲,心想,“做秀要看對社會有利還是無利。如果有利,真做秀又有何不可?總之,史璞這次干得漂亮! 聲稱“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經(jīng)濟系教授霍彥立,在校與史璞同是“四大才子”之一。15日下午,他也曾趕往紫荊山廣場,可惜晚到一步。他直言欣賞史璞,“他所做的事情不管給他帶來榮譽、利益還是誤解、詆毀,都會讓其他人從中受益。如果有麻煩、需付代價則是他個人承擔!
“很多人問我,為什么你做了這件事?我也在思考。有一件事對我影響終生,“文革”時我8歲,跟著一群人批斗我的老師。等我當知青報考大學時,他卻仍記掛我,來我家為我送復習資料。所以我常對我的學生們說,如果我對你們不負責,我又怎么見我的老師?”說時,史璞眼里透出一絲迷惘。
“這兩天,我都在困惑。我本想引導大家更關注食品安全問題,卻演變成大家關注我。這絕不是我的初衷。我還憂慮這件事會不會影響河南人的形象,會不會影響通許縣的主要經(jīng)濟?那里畢竟是河南主要生豬基地,可不能將這一行業(yè)搞死。”
記者:彭淑 冷笑非 孫璐
來源:南方人物周刊
-----------有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