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威:可以和您說話嗎?
旺吉:嘿嘿。
老威:您挺高興的。
旺吉:很高興。嘿嘿。
老威:我們認識一下,我叫老威。
旺吉:我叫旺吉。
老威:您一開始拜fo,我就站在這兒數(shù),您磕了81個長頭。不累嗎?
旺吉:不累,我們的生命都是fo給的。我fo慈悲。不累。
老威:這太陽,夠火曝的,我站在這兒,頭都曬暈了。我的一位同伴,在太陽下停了一刻鐘,就中暑了。可你們藏族同胞,在明晃晃的陽光里,一大片一大片地磕長頭,這么大的運動量,居然就沒一個出問題……
旺吉:喂,您的同伴在哪里?我領(lǐng)他找醫(yī)生,我知道八角街最好的醫(yī)生。
老威:他吃了人丹,在陰涼地靠了一會兒,就緩解了。您的心腸真好,您自己的額頭,還有這手,這膝蓋,這胸脯,傷痕累累的,您該找一下醫(yī)生,至少弄點藥,要不會感染。
旺吉:謝謝您。我們藏人不會感染,我們心中有fo,fo能治所有的病,腦子里的病,也能治。這西藏,是fo的國,好大好大,離天近得很。沒有污染。
老威:您是哪里人?住在啥地方?
旺吉:我的家在白云那邊,他們,這些拜fo的人,家都在白云那邊,白云比太陽還飄的高,您騎馬也趕不上。我們藏人死了都到白云那邊,鷹把我們帶去見fo。fo很大,很多化身,鳥,風,太陽,或者冰雪,或者山,雅魯藏布江,都是fo,歌聲也是fo。
老威:人也是嗎?
旺吉:人也是,您想幫助別人的時候,您就是fo。
老威:那人與活fo的區(qū)別昵?
旺吉:人很多時候不想幫助別人,還騙人,犯罪;活fo普渡眾生,他一代又一代地輪回轉(zhuǎn)世,是最大的善,F(xiàn)在,布達拉官暫時沒有活fo,我們只有到大昭寺朝拜。
老威:我是第一次到西藏,感觸很深,這兒是明亮的陽光之國,河流和天空都像鏡子一樣,人走在路上,不,哪怕坐車,也覺得是在巨大的鏡子之間。我的五臟六腑被洗了一遍,腸子都透明,這腦袋有點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西藏的一部分,從風里飄來嵌在我脖子上。然后是刻著藏文的經(jīng)幡。走在拉薩街頭,藏族人都很友好,向陌生的漢族游客點頭微笑打招呼,并教大家怎樣轉(zhuǎn)經(jīng),怎樣祝福吉祥。旺吉,您也是好樣的。
旺吉:進了fo國的,都是兄弟。
老威:看您風塵仆仆的樣子,不是拉薩人吧?
旺吉:我是磕頭來的,好幾百里地。我是牧民,我賣了一些羊,一些牛,又用賣的錢換金子,一年換一點,五年能換好多金子。這次我全帶來了,獻給廟里,把fo像修得大大的。再過五年,我還能換更多的金子,獻給fo。五年前,我就獻過金子,那次,活fo為我摩了頂,我喜歡得哭了,我妻子,騎馬傷了腿,活fo摩了我的頂,她的腿就好了。神fo保佑。
老威:您家里幾口人?
旺吉:我家里五口人。一老妻,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出了嫁。我把兩個兒子都送進廟里,侍奉fo。他們不識字,進大昭寺不夠格,就先在我們本地寺廟呆了兩年,然后進了小昭寺。太高興了,他們不在外面惹禍、一心向fo,還學文化,每天學藏文。
老威:您把兒子都送去當和尚了,家里不冷清?
旺吉:能進寺院,是他們的造化,也是全家向fo修來的fo緣。我們藏族人,總是把家里最聰明最能干的孩子送到廟里去。
老威:人都是要老的,將來您和您妻子怎么辦?
旺吉:fo自有安排。
老威:您家里富裕嗎?
旺吉:除了吃的、用的和住的,財產(chǎn)都應(yīng)該奉獻給神fo。財產(chǎn)多余了,人就要產(chǎn)生貪心的念頭,就會作惡。您看那根柱子下的老太太,牙都沒有了,還邊笑邊吃糌杷,她比我還窮吧,可她活得高興;因為她除了fo之外,就沒多余的東西了。你們漢人可能不理解她為什么高興?又臟,又無依無靠,吃東西都艱難,還高興個啥。不相信?您過去問問她,您伸手要她的糌粑,她和糌粑的那只碗,她馬上就會給您。因為您是在幫她,給她機會積德行善,這樣她就接近fo,成fo了。她不會要您的錢,如果您扔在地上,她看都不會看……。她在笑呢,她知道我們在說她。她在這一帶很有名,和許多外國游客照過相。
老威:老人家的眼睛非常有神,她窮得象乞丐,卻笑得那樣慈祥,我簡單不敢看她。剛才,我逛了一回大昭寺,我沒隨其他游客的大流,而去走岔路,這寺里像迷宮一樣,我不知不覺就沿著回形土梯上了頂,不是正殿的頂,而是靠西北角,廟后的一邊。那兒沒有金碧輝煌和照相留影的眾多游客,連一個喇嘛也沒有。四四方方的土圍子內(nèi),只有一間小屋。我在那兒足足站了一刻鐘,什么響動也沒聽見。風漸漸大了,我剛縮著脖子要下樓,卻瞅見小屋內(nèi)有雙亮亮的眼睛望著我。我到底從小屋的暗處看清了那個老人,盤膝在卡墊上,面前的矮桌鋪著經(jīng)卷。他的白頭發(fā)告訴我,他至少80多歲了。我猜想這老人抄了一輩子經(jīng)卷。令我感動的依然是眼睛,像太陽下的水,一下子就涌到我的心里去了。他合掌對我說:“扎西德勒!”我也回了句:“扎西德勒!”他點點頭,笑得跟孩子一樣。不,比我們漢人的孩子還純潔,他是天堂的孩子。那位老太太,也是天堂的孩子。我回到了自己的家園。我是不是搞錯了?我是在世俗里陷得很深的漢人,卻感到那抄經(jīng)老人是我的父親?真的,這一切像夢,又太熟悉了。
旺吉:您的話我聽不太懂,可您的眼睛告訴我!您有fo緣。其實,許多漢族人,還有許多外國人,都信我們的fo。不過,不少人把財產(chǎn),把塵世看得太重,他們先是自己,然后才是fo,或者只有自己遇見了麻煩事,才想起fo來,這是得不了救的。我也做得不夠,還有不少塵世的俗事。神fo保佑,我和妻子感情很好。如果有一天,她先于我進入天國,我就毀了房屋,放生牛羊,到山洞里去修行。有不少人去洞里面壁,聽我兒子講,在尼泊爾,還有西方人削發(fā)進洞的,一修就是一兩年,不出洞,甚至連天日也不見。我沒有經(jīng)濟條件去尼泊爾,可我到時候,準備選一座天葬臺,在天葬石下掘個洞修行。
老威:在天葬臺下修行?太過分了吧?
旺吉:那兒離天堂最近。在拉薩郊外,有個女尼就整日在天葬臺下誦經(jīng),已經(jīng)好幾年了。
老威:你們藏族同胞平時都極其和善,就是在天葬的時候很兇。昨天早晨我們?nèi)チ,只想遠遠地感受一下氣氛,藏胞們就從四面八方圍過來,扔石頭趕我們走。
旺吉:你們外人不應(yīng)該去,天葬是神的儀式,不是供參觀的。否則,升向天國的靈魂會被打擾。
老威:是啊,我們跑得非常遠,才停下來,可我們還是看見一頭鷹從鐵青色的天幕后飛來,歇在山梁上,接著太陽從一個缺口露面,點燃了半邊山和一片開闊地,鷹群飛來了,在空中盤旋,然后俯沖下去。我的毛發(fā)都豎起來了。
旺吉:如果我們早認識,我可以替你們向死者家里人請求,讓你們靠近,一起為亡靈祈禱。
老威:您是個好人。我把地址留給您,歡迎您今后到成都我家做客。
旺吉:我到過成都,到過內(nèi)地的其它地方。
老威:去fo廟里燒過香么?
旺吉:燒過香,但我不相信漢人有fo。
老威:您這是大藏族主義吧?都是釋迦牟尼fo的信徒嘛。內(nèi)地的fo教與藏傳fo教只是分支、門派不一樣,但源頭是一樣的。其實藏傳fo教也有黃教和紅教之別。歸根結(jié)底,fo陀就是普渡眾生,也不是只渡藏人,不渡漢人。成都的文殊院,無論普通節(jié)假口和fo教節(jié)曰,都擠得水泄不通,若遇公開講經(jīng)說法,收納居士,fo堂根本容不下。單就信教的熱情,漢人并不亞于藏人,只是風俗不同而已。
旺吉:你們漢人信fo只為了自己,升官、發(fā)財、健康、兒女……反正世間所有俗事,都要求fo,都要許愿還愿。
老威:內(nèi)地有fo學院,專門研究經(jīng)文,培養(yǎng)出家人。在歷史上,因看穿紅塵出家當和尚的名人也不少。有些明星還常去寺廟捐款,做fo的俗家弟子,他們可不為什么。
旺吉∶不為什么?先生,在fo國里是不能撒謊的。你們漢人信fo都是看破紅塵,當不了官,發(fā)不了財,健康有問題,兒女不孝順,還有男女不相好了,覺得活著沒意思了,于是想解脫,出家躲起來,人在寺廟里,心在外面。女的翦頭發(fā),男的剃頭,還流眼淚,一幅想不開的樣子。你們把fo信得很痛苦,這是對fo大大的不敬。因為西方極樂世界,痛苦的人是永遠進不去的。我們藏人信fo很快樂,從阿媽肚子里一出世,我們就是fo的人,fo國無邊,哪有“紅塵”?我們把金銀珠寶都獻給寺廟,把最聰明最有出息的孩子送去待奉fo。我們一路磕長頭來拉薩朝圣,高興啦,心里一直唱著歌啦,頭磕破了會長疤,只要身體還活著,血也沒流完的時候。至于餓了渴了病了,都會過去,神fo保佑。你們漢人看不出我們心里有多快樂。來去都一絲不掛,可你們漢人想在世上留下的東西太多,fo是幫不了忙的。你們吃的、穿的、住的都比我們好,也比我們講衛(wèi)生,可你們痛苦,因為你們的心在地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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